许多麻衣师公纷纷上书反映:为拔除窟窿城在人间的香火,城隍府采取矫枉必须过正的策略,将一应火凶、水凶、红煞、白煞等等打为淫祀,一律禁止,收押、杖责了胆敢犯禁的巫师,百姓没有选择,只能依麻衣师公们所言,放弃了旧俗。然而,百姓听从之后,某些人却因此发了癔症或大病一场,叫许多麻衣师公的努力作了白费,钱塘上空的青莲都褪色几份。仔细调查后,才晓得钱塘本地人鬼混杂、阴气积淤,本就易催生凶历。旧俗中固然有恶鬼借此盘剥,却未必都是虚构。幕府只好再修改《要义》,只消不祭拜窟窿城,便允许巫师做法事,但事前需禀告城隍府,做法事时也需阴官在场监督。
有府中僚吏并坊间友好人士联合上告,恶鬼退入地下后,食秽、掠剩等诸司人员逃散一空,以致沟渠污秽山积,市上奸人横行,请复立食秽、掠剩、回禄诸司。城隍不许,以为清通沟渠,灭火防灾,监察偷盗是人间之事,合该官府管制,坊人自理,与冥府何干?城隍府只消记录在案,死后奖惩即可。
因城隍宝印遗失,诸司运行不畅,文判华翁欲重订生死簿,但无论是统计生籍还是死籍,以往都顺从配合的各坊坊正与鬼头们却尽作推脱,再三追问,原因却是轮转寺不许,事遂搁置。
如此等等,一桩桩,一件件,最终都落在《钱唐城隍说驱凶除煞要义》这本小册上,删了又改,改了又添,开始还抄印新册,后来干脆在旧册子上删改、贴黄或塞新的书页,连名字都改成了《钱唐府君驱凶除煞大律》,于是原本薄薄一册《要义》已成了厚厚一本《麻衣律》。
律既成册,言已成书,那么事自当功成。
…………
城北有一口老井。
井水早已干枯,因俯探深不见底,便有传言其直通幽冥,坊间唤它“悯老井”。然,一口枯井,谈何悯老呢?
钱塘固然繁华,但街边也少不了乞儿,严冬也少不了冻殍,坊间人家总有穷途末路的时候。到了这地步,男人尚可投身南洋,女子可为他人妻妾,孩童亦有寺观时而招收童子、沙弥。
唯独老人,一文不值,无处可去。
何不一了百了,免得再受人世饥寒颠沛之苦。
然自戕之人往往作祟,唯独投入此井,不仅尸落无臭,更从未有冤魂为厉,世人以为其深可直通幽冥,故人能走得干净,投井者多是老人,所以称作“悯老”。
又是一夜三更时。
数名老人相约投井,骂走了哭哭啼啼的儿女,分享了一坛子水酒,便合力搬开井口封石。
刹时间。
一股子恶臭上涌,熏得老人们纷纷退避,直骂传说害人。
但着实是他们误会了,传说是“真”的,枯井确实直通“幽冥”,但此幽冥非彼幽冥,通的不是阴曹地府,而是窟窿城。井底常常有鬼神守候,投井者品相完好的送去魙巢,缺损的作了血食,所以尸落无臭,魂去无厉。
然事已至此,埋尸地再臭,又怎容打退堂鼓呢?
可其中一名老人,却忽的瘫坐在地,“呜呜”哭泣。
两个老汉相视一眼,一起上前,把老人自地上挟起,要“帮”他一把。
老人没有挣扎,鼻涕眼泪却糊了满脸:“老哥哥,我不想死啊。”
“咱们不死,儿孙怎么活?”两老汉将他上身搁在井沿,扭头去抬双脚。
“能活,能活。”他抽噎着哆嗦,“海患平了,法王也不立庙了,一旦商船抵港,家里就有活计可做,只消有一小笔救急钱,咱们就都能熬过去!”
“钱从何来呢?”
平淡一句,叫老人一下没了言语。是啊,若能找到钱,不管是借,是偷,是抢,又何须来这悯老井呢?
老人不再哆嗦,努力板直身体,叫老汉顺利抬起双脚,就要滑入井口。
“或许。”
旁边忽然响起:
“有个地方能找着钱。”
……
十几个男女深夜闯入了某个深藏冷巷的小楼。
楼里有两个汉子正在吃酒,小楼外观寒酸,里头陈设却很是精美,两汉子也衣着不俗,桌上酒肉更是丰盛。
乍一下听见破门动静,两汉子骇的脸白发竖,连窗户都推开了,却定眼瞧出来人全是坊中寻常百姓。
汉子中高大的一个顿时变了面孔,怒冲冲要骂娘,矮胖的一个却连忙拦住他,向众人和颜悦色拱手。
“各位街坊深夜登门可有急事?”
对面里出来一老人,二话不说,跪倒在地:
“深夜打扰仙公,实是迫不得已。”
矮胖汉连道“不可”,原地作势搀扶,老人不管,招呼身后人齐刷刷一同跪下,又道:
“前些时日,仙公召集大伙儿给法王烧香上供,这是好事。可而今,咱们这几家人生计实在困顿,寻思着向仙公借些银钱,熬过这几日,以后定加倍偿还。”
窟窿城退缩地下后,许多侍奉鬼王的巫师也随之藏身坊间,巫师们与百姓关系紧密,指不定彼此还是亲属,坊民常默契隐瞒他们的踪迹,故而城隍府的搜查工作一直进展缓慢。
这些巫师也借着百姓掩护,暗中举行祭祀,为窟窿城提供香火血食。
譬如这矮胖汉,前些时日,才主持了一场祭拜,收取了许多供奉,还讨要了一对养不活的童子。
眼下听着借钱。
“钱?我哪儿来什么钱?”
正摇头,却见着对面十几双眼睛冷幽幽对着自己。男人手里握着扁担,女人手里抄着顶门棍,半大小子偷偷在腰后藏起菜刀……
